丑兵

版名:黄河楼
  王宁虎
  即使已经转业多年,到今天我依然能记得刚下连当排长时,排里的丑兵。那年我刚从军校毕业,被分配到机动支队当排长。丑兵就在我的排,平时不怎么说话,休息的时候总是坐在一边看书,训练的时候也不说话。吃饭的时候也是低着头脸贴着餐盘,一声不吭。
  丑兵个头一米六,矮小的身体上顶着一个大脑袋。脸上的痘痘一个摞着一个,嘴里一口黄牙……
  丑兵总是喜欢和排里的兵待在一起,但仍不怎么说话,听到我们说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就咧嘴笑。
  平时,大家的“业余爱好”,就是拿丑兵开玩笑。丑兵听到也只是咧开嘴嘿嘿地笑一下,然后继续做他的事。
  时间长了再也没人叫他大名,好像这种叫法不过瘾,所以干脆大家就直接叫他丑兵。
  六月,天气刚刚热起来,树在这个时候抽了叶,苦闷的营区有了些生机。支队国旗班的营房装修,于是借了我们中队的一个空宿舍住下。国旗班的兵,让其他同年兵羡慕的不是长得又高又帅,而是配发的一身礼服。纯白的衬衣,外套着笔挺的西装式军衣,袖口和裤边都用金色布条装饰。肩头挂着金色饰带垂到胸口,鞋是长筒皮靴,国旗班的大兵每晚将鞋擦得锃亮摆在寝室门口。
  在接下来的几天,我排的战士用零食和特产与国旗班的人迅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,当然,这友谊也仅限于他们身上的礼服……国旗班大兵整日沉浸在友谊的海洋里,国旗班班长不止一次向我表示,为了我们这帮兄弟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所以,听到兄弟们想穿一下礼服都特别大方。随后每天晚上休息,我都能看见有兵在国旗班寝室换衣服。
  借得多了,他们也恼,嘴上又不好意思说,国旗班班长就私下告诉我,让我管管。我看着他无奈又有些气愤的脸,回想起了他说赴汤蹈火时的豪气。本来想晚上点名的时候,和排里的兄弟提这事,但一想是国旗班不想借军装而已,是他们小气,所以就没讲。回去正在洗漱,国旗班班长又跑过来找我,一脸怒容,说有人缠着借礼服,让我去管管。我心里一阵恼,走进宿舍门一看,竟是丑兵,套着宽大的礼服正在打领带,旁边一个帅高小伙一脸无奈地看着。我心里一阵无名的火涌上来,破口大骂:“丑人作怪,赶紧给我脱了!”
  丑兵这次没有嘿地一笑,而是犹豫了一下,眼里像是失了魂,慢慢脱了礼服,叠整齐放到床头,擦了擦金色的扣子转身走了。我看着他失了魂的背影,心里突然翻了些酸楚,感觉自己说过了火。
  早上起来丑兵和往常一样不怎么说话,听了哨声出操去了,我摸了他的枕头,湿了半边。
  那天是我毕业后第一次熨烫我的礼服,我以为下一次我拿出它是结婚的时候。晚上休息我喊丑兵到我的宿舍。丑兵脸上露着愧色,眼神没有高过我的胸口,战战兢兢地说:“晚上我找他道过歉了。”
  我突然一愣,没有说话,抽出衣柜里的礼服递给他,说:“换上,我给你拍张照。”
  我比他高不过多少,穿上勉强倒也算合身。只换了上衣,裤子仍是太长了。丑兵上身穿着熨烫笔挺的礼服,下身穿着沾着泥土的迷彩裤,我用手机截着他的上半身拍了一张照片。拍完丑兵咧开了嘴嘿地笑了一下,脱下了礼服叠整齐放在我的床头,转身走了。
  自那以后,丑兵总是缩在角落写信,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写,好像永远也写不成个型。如果不是排里的兵越传越神,我也不会相信丑兵居然还有女朋友。
  七月,炎热像海浪席卷大地。
  流言就像病毒,看不见但就是存在,不断分裂复制变异,而且真假难辨。
  三班班长指了指角落的丑兵,说:“这丑瓜还找对象了,最近天天给对象写信。”
  排里传的神,我也听过一些,不过怎么也不信,于是就问:“你咋知道的?”
  “政治学习时间,一班长瞥见他写来着,罚了两百个俯卧撑。听说写得很肉麻。”三班长脸上露出一脸嫌弃。
  我看着丑兵,觉得不太可能,直到一次文书找我,我才敢真的相信。
  “丑兵找我打印照片哩!”
  “什么照片?”
  “没给我看,还能是什么,丑兵谈的丑对象呗。要我教他用打印机,自己打印哩!”
  “你给他打印了?”
  “没啊,保密打印机咋可能给他随便用。”
  “哦,这样,我回头找他谈谈吧。”我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。
  可是还没等我找丑兵谈话,他就被调到炊事班打下手,像是从排里消失了一样。
  八月,热浪击打着地面,树叶被太阳烤得卷曲,发出微微的焦味。训练间隙,我们整个排都躲在树荫下,我坐在地上眯着眼看见通信员向我跑来。
  “全队带回,收拾装具!”
  我突然站了起来,感觉空气凉了几度,集合了队伍,跑步带回,我又催得紧,全排几乎冲回了宿舍。
  整栋楼突然失去了生机。
  我几步就跳到了三楼的宿舍,二排长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:“赶紧让你们排的兵水壶里换上能喝的水。”说完,转身就急忙跑去了库房。
  我听到水房里水壶碰撞的声音,我听到铁锹碰撞的声音,我听到撕扯背囊粘扣的声音,我听到腰带卡扣的声音……
  我想这次要出任务了。
  结果,那天我们抱着装具待命了一整天,没有训练没有休息,只有等待。
  下午新闻报道,邻省爆发了百年一遇的大洪灾……
  洪灾,在中国,最先挡在洪灾面前的永远是军人。看到灾情,排里的兄弟都异常激动,有写家书的,有写请战书的,还有写遗书的……包括我所有人都认为,很快我们就将奔向灾区。
  果然,晚些时候,命令下来,凌晨五点出发,支援灾区。
  因为先前部队已经建立了后勤保障,在定留守人员时,包含了炊事班所有人和两个病号。全排精炼到三十人。晚些时候,我们接到通知,携带背囊,晚上九点集合到会议室,指导员召开了战前动员。
  “今天上午六时,××省爆发了百年一遇的洪灾,群众的生命受到威胁,同志们,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……”
  指导员正在讲话,突然,会议室的门被撞开,丑兵冲了进来,气喘吁吁地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拎着一页纸。“报告指导员,我要去灾区,我要参战,这是我的请战书!”丑兵立正转体,把那一页纸递了上去。我听到身后几个窃笑的声音……
  指导员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丑兵有些生气。
  突然,丑兵转过身来,面对着坐在台下的一百多个兵说:“指导员、排长、兄弟们,我叫麻卫国,虽然我长得丑,但我仍是一个兵,作为一个军人,我愿意把生命献给国家。我是一个弃婴,本来是要和垃圾一起腐烂掉的,但我却被一个无法说话的老太太捡了回去,喂糖水长大了。我想报答妈妈的养育之恩,可没有一个单位愿意给我这样一个丑八怪工作,只有部队接纳了我。一直以来,我想我也是有价值的,但只有你们承认了我是一个兵,是一个有用的人。我一直相信,我拥有的并不比别人少,一样拥有爱我的妈妈,一样拥有懂我的兄弟,一样拥有伟大的祖国,一样拥有为祖国献出生命的机会!请组织给我一个机会!”
  听完,会场一片安静,刚才窃笑的兵呆呆地看着丑兵,指导员看了看名单,叹了口气。他把丑兵的请战书铺在桌子上捋了捋。
  “入列吧!”
  ……
  到达灾区后的第二天,丑兵在救一个小女孩时出了意外。洪水突然暴涨,他被瞬间淹没……
  之后的三天,全排的兄弟顺着洪水找丑兵,几乎没有睡过觉。最后,大家在下游的泥滩找到了丑兵。他的身体已经浮肿,胸口穿了半截钢筋……
  洪水退去的第一天,全支队为丑兵举行了悼念仪式,麻卫国被追授予一等功,而他的遗像就是那张礼服照。
  丑兵写的信,其实是寄给他母亲的。妈妈:
  你可安好,家里的米粮是否够用;部队发的津贴我已经打到那张工商银行卡上了,记得取用。部队的兄弟们对我都很好,没有嫌弃我长得难看,这点大可放心。我拍了照片随信寄去。你也快些学习使用手机,这样可以方便联系。我已经决定留在部队里了,明年我要申请留队做士官,到时候工资发下来给你换身新衣服。家里的屋顶若还是漏水,不要心疼钱,早些去找村里的瓦匠修理。妈妈,你虽然哑,但教导了我很多,你教会了我感恩。感恩接纳我的部队,感恩陪伴我的战友,感恩我的国家,甚至感恩生我的父母,因为有了这条命我才能拥有这一切。我爱你妈妈,我也要感恩你,虽然我丑但我一定做个好兵。
  儿子麻卫国
  支队派我和两个战士去丑兵老家送遗物。那是青海的一个贫困村庄。我站在朽烂的木门口,手里捧着丑兵的遗物和军功章,穿着第三次熨烫好的礼服。此时的我听着木门里的抽泣声,我知道,再也听不到丑兵“嘿”的笑声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