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国君
如果你知道它的历史,必然会惊诧它的现在。
——题记
一
夏午村不大,只有一户夏姓人家。
光绪年间,夏姓因单传失传,夏家的女婿杜姓传承了衣钵,取代夏姓居住在村子的指路墩旁。自此,村子里没了夏姓,依然叫作夏午。
杜姓的人丁也不旺盛,杜家所生两子,长子成家不久留下妻子命归黄泉。次子杜连昌和他的寡嫂则以放牧和采挖甘草为生。
生活往往是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会开启一扇窗。正当叔嫂二人艰难生活时,村里来了一个满脸麻点的兰州人王麻子。不知是王麻子看中了杜家的长媳,还是看中了指路墩旁的甘草,他一进村眼里就放出了狼一样的绿光,娶了杜连昌的嫂子,扎根在夏午村。
叔嫂两家白天放羊、挖甘草,晚上在荒寂的草原上听着风,数着渐渐淡出的星星。
若干年后,又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闯进了夏午村,他叫赵宗武,是被人贩子从兰州贩到惠安堡的孤儿,无情的岁月已使他有家难回,在主家的安排下,留在夏午草原上挖甘草。
盐池人看媳妇论锅灶,相女婿看品行。
吃苦耐劳的赵宗武默默地重复着挖甘草这一简单机械的劳作,身边没有人监督,也没有目标和任务,凭着良心默默地为主家干着活计。在他的背后,有几双眼睛默默地观察着他。几年后,在王麻子的撮合下,赵宗武娶了杜连昌的女儿,融进了夏午村。
几何学上的三个点可以形成稳定的三角关系,生活中的三姓人家也可以构成小而稳固的社会关系。杜、王、赵三家就像三角形一样稳定地扎在夏午村指路墩北的草原上。
一年又一年,夏午村从几口人发展到30多口,又接纳了白姓、任姓、王姓等多家门婿,到1949年解放时,这个村的人口登记是87人。
人口的增加增添了许多无形的压力,传统的放牧和采挖甘草已经不能保证人们生存,饲养量的增加,直接践踏和破坏了草原的植被。1954年,随着新的经济合作组织的建立,传统以牧放为主的经营逐渐退出历史,而在这短短的几年间,全村人口发展到206人。从没有从事过农耕生产的夏午村把草原开垦成了农田。
荒漠草原上的植被以其单薄的身躯在西北风中苦苦地挣扎,当开荒垦田后,缺少覆盖的草原一时间风沙飞扬,尤其每年秋收之后,寸草不生的沙土农田,在强劲的西北风的吹拂下刮起一层一层的黄沙。
夏午村的生态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。
二
1953年后,夏午村不断组成不同的经济合作组织,以共同生产的劳动方式迎接各种生产变革。但新的集体合作经济必须要人口集中,步调一致。1964年,根据组织上的决定,分散居住的夏午人统一搬进了规划在一块盐碱地上的新农村——黎明村。
搬迁之时,所有人对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。他们在新居民点打了两口水井,围着村子种植了网格状的防风固沙林,黎明村的百姓也在自家门前种上了沙枣、榆树等耐旱的树木。
树木的生长使黎明村有了新的生命,但是仍挡不住风沙的肆虐。时间不久,黄沙又把黎明村居民点围了起来,沙丘就像贪食蛇一样,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家门口的草原。居住在村头的宋姓人家,遇到南风时,全家人躲在屋里连门都不敢开。
村民赵荣吉家的四周涌满了黄沙,进家门先要趟过一片沙海,出门则先要爬上二尺多高的沙坎。1974年秋,一场大雨从天而降,干旱的庄稼得到了喜雨的滋润,但黎明村的村民却为排水犯了难。黄沙在家家门上筑起一道沙坝,使院子里的积水无法排出,为防止雨水倒灌进家,几十户人家的大大小小冒雨站在院子往外泼水。这一天,急雨下了一个多小时,黎明村人却泼了两个多小时的水。
雨过天晴,积水干透。渗于地下的雨水带着土壤里的盐碱溢出地面,使原本遭受盐碱浸泡的墙角更加松软了。村民白仁看到自家的后墙泛碱,便把墙角泛碱的虚土刨掉,想用泥土填充修补,但新修补的墙基与以前夯筑的土墙不能完全结合,没几天,新修的墙基完全脱落,房屋岌岌可危。无奈,原本贫困的白仁只好借债建房……
也在这一年,再也经受不住风沙侵害的几户宋姓人家无奈地搬离了黎明村。
沙漠的侵袭吞没了黎明村的草原,也毁坏了农田,还令黎明人出行困难。一条供毛驴车出行的小路淤满了黄沙,没有负重的毛驴车尚可行走,只要拉上一点东西,无论如何都进不了村。
1978年,黎明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全村24户人家每户只有几只自留羊,一个村子养羊不到200只。1988年,随着全县畜牧业的发展,村里养殖最多的人家养羊就超过200只,黎明村的草原上每天牧放的羊只达5000余只。
干旱缺水,羊只践踏,黎明村完全沙化了。
扬起的沙尘在风中降落在人们的头上、身上、碗里……沙子从黎明村人家的后墙爬上了房。1983年农历3月15日,一场沙尘暴袭向黎明村,掀起的黄沙遮天蔽日,正在沙窝里放羊的村民崔生全眼望着自己的羊只在风沙中摔倒、掩埋,却无力施救。风过之后,崔生全从沙堆里刨出83只被沙尘呛死的滩羊,一份家业就这样损失得干干净净,老崔哭都流不出眼泪。
1987年,赵永吉再也忍不住了,弟兄几个搬到了村南头地势较高的一个沙岗上……
1994年,大批外地农民在黎明村西边草原上掀起了挖甘草的高潮,数千人掠夺式的挖掘,使草原植被完全破坏。祈盼中的黎明人绝望地又动起了搬迁的念头。
三
疯狂掠夺式的挖掘,使黎明村脆弱的生态遭到严重破坏。赵荣吉家的后墙被黄沙埋了半截,每年开春,老赵都领着老伴带着女儿扒沙子。1995年、1996年两年,就有五六户人家的北墙和西墙被黄沙掩埋、压塌。白仁家的院墙被黄沙压塌时,卧在墙根下的两头猪也被砸死。
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人们想到搬迁,但是搬迁是百姓破釜沉舟的无奈,搬挪一次家仅建一院房屋就要五万元左右,而黎明村无人能拿出五万元。
1998年,黎明人咬牙搬离那个让他们吃够了风沙、吃尽了苦水的居民点。这次搬迁,黎明人搬得很散。原本住在洼地的黎明人,为了躲避风沙危害,搬到了村北边的高地,形成相距一公里多远,以家族为单位的东梁、北梁、西梁三个村落。
数十年的自然灾害养成了黎明人拼搏与担当的品质,搬迁后的村民家家户户都在门前屋后种下了树苗,看着绿色就看到了希望。马儿庄乡政府这一年也在马儿庄、黎明村西边种了18万棵防风树苗。
摇曳的树苗给黎明人带来了绿色的希望,但是,给黎明人带来更多希望的则是从天而降的黄河水。1996年初春,赵荣吉在邻近李家坝村看到一条长800多米的引黄渡槽时,心里十分激动。几辈子吃用苦涩盐碱水为生的黎明人,终于迎来可饮用的黄河水。
黄河之水经过多家泵站的提升,流进了陕甘宁边区的盐池、环县、定边,这是国家对革命老区人民的反哺。黎明村西边的大片沙漠被推成了农田,继而被纵横交错的渠道分隔成一方一畦。
看到农田整平、水渠修成,曾靠天吃饭、缺少浇灌的黎明人高兴地拿出压箱底的钱买水浇地。黄河水的浇灌,为黎明人注入了精神力量。杜金会的地少,他在精耕细作上下功夫,用搬砖用的卡子做工具,把地分割成横竖25厘米的方格,每格的四个角点种两颗玉米粒。第一年他一亩地点种5000株,产获玉米1800斤,每亩收获达1300多元。
黄河水的引入,改变了黎明人的生活方式。旱地变成了水浇地,苦咸的井水变成了甘甜的黄河水,种植的树木渐渐成林,荒漠草原也嫩绿起来。黎明人在劳动生产过程中渐渐分成三种劳动类型,种植户、养殖户和务工户,无论做什么,他们都会倾心呵护这块来之不易的芳草地。
走出沙窝的黎明人,迈出的步子一点也不慢,他们的生活也像玉米一样一节一节地拔高。
一条平整的水泥路曲曲折折地绕行在村里,赵永吉的家在村子的东南角,这路一直绕进了赵永吉的家门。曾被媒体以大幅照片反映黄沙围困的赵家宅院,在搬迁之后变成了一砖到顶的起脊瓦房,院外也用水泥铺得平平整整。他家门前的荒漠地上开满了玫瑰色的猫头刺花,一片连着一片,把昔日的沙窝装点得无比艳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