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作军
有一条河流穿过,足以让这个地方充满生机和活力。而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,四条古渠居然同时穿过一个小村。这个地方便是韦桥。
记得数年前,第一次到韦桥,那桥、那渠那柳,甚至那古闸都有一种熟稔,感觉已在此生活很久。而今再次踏上这片土地,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令我留恋,我在唐正闸中间停了下来,听渠水挤出窄窄的闸口时激越喧哗,奔腾不息——古渠绣口一吐,便绿了半个宁夏。
万里黄河,出青铜峡,在韦桥一带造就了多条古渠(习惯称为九渠)。古渠是韦桥的命脉、韦桥的图腾、韦桥的生命之源。如果没有这些古渠,就没有了花草葳蕤、稻花飘香的韦桥,没有了美丽富饶的青铜峡,没有了塞上江南,神奇宁夏。韦桥的人熟悉古渠像熟悉自己的掌纹,他们对古渠怀有一种特殊的情结。古渠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,滋养了源远流长的风俗文化。而今,风调雨顺,无须镇水,那头伟岸的镇河铁牛(人们历来视牛为祥物,用它负重,用它伴农,用它镇邪),便从韦桥的乡野跑进城市的舞台,左角唢呐,右角锣鼓,把笨拙的铁牛舞成“喜牛”,把自己舞成非遗;韦桥嘉旺“水韵人家”的汉餐远近闻名;韦桥村里藏着“世界遗产”,被誉为“汉唐古渠第一村”……从这些名称和当地的文化现象中不难看出,古渠以及古渠里流淌的水犹如血脉,是韦桥的生命源泉、文化根脉。
我喜欢看渠水里映着百年古柳的树影。一百岁的她站在那里,腰不弯、腿不软,如祖母站在渠边、站在村口张望着历史。一百岁的她看不见、听不见,也闻不到,更无法四处走动,但是,一个多世纪里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,她都知道。我的左手边是明代巍峨的石狮子,右手边是镇河铁牛敦实的身姿,中间是用农家石碾子巧夺天工制成的二龙戏珠,还有穿村而过的汉延渠、唐徕渠、惠农渠、大清渠。伫立在美丽的古渠边,我触景生情,一首古韵脱口而出:“二龙戏珠争闹,百年古柳妖娆。薄暮斜阳满树,但见烟水韦桥。”
在韦桥,看到最多的就是渠,它们从南边潺潺而来,有的向北去,有的向东去,有的向西去,似乎在寻找各自的方向。这里的一切物件似乎都与渠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:花儿在渠畔盛开,树在渠边结果,砌墙的土坷垃用渠里的水饮实,甚至那头镇河铁牛也是清淤时从渠里挖出来的……渠给了人们粮食、生命和烟火百味。
韦桥人一出生,就与古渠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三月,韦桥尚草枯树瘦,但你分明感觉到春意在渠道和原野之间蜷伏,在大河上下跃动。这样的时节,最好是一个人出门,放下所有灵魂的辎重和生活的琐碎,用全身心去体会渠边轻拂的风、无声的光,连同渠底湿润冻土融化的音韵。渐渐地,柳丝浮起浅绿,被风抚弄。春燕斜斜地低飞过杂花生树的渠堤,远处的牛首山上停着一朵祥云,渠水慢慢弯过一片沙枣林。渠边的刺槐还穿着去年的旧衣裳,它们在风中喧哗,像一群从镇子上赶集归来的农妇,讨论一块新买的花布。渠边的菜地里头茬韭菜已经钻出了田垄,再过几日,榆树的身上悄悄地挂满了榆钱,渠坡上甜苦菜刚刚伸腰发新叶,叶子绿绿的,闪闪发亮,沐浴在如水的春阳里,连阳光似乎都成了新的。古渠堤后是移民新村。春风轻拂,农家小院里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,跟墙头五颜六色的花混在一起,有点儿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花。院门总也不锁,敞开着,一串串辣椒挂在屋檐下,正屋门口的对联只剩一句“瑞雪兆丰年”,一些农具堆在下面。廊檐下,两只燕子来回穿梭,在渠底啄春泥,忙碌了两天,燕巢便一点点地垒起来了。燕子给乡村带来安详,屋檐底下传来的叽叽声会让你一扫疲惫与不安。蚕豆开花的时候,廊檐下的燕窝里,几只小燕子长大了,它们时不时在燕巢里扑扇双翅,做出起飞的动作。它们很快要离巢了,离开父母的呵护,扑进风雨里自己觅食,就像韦桥的孩子一样,长大后离开家乡,独立生活。
初夏是韦桥最安逸的季节。有那么一段日子,我耽溺于古渠边上,看古柳、寻碑文,流连于明代的石狮之前。古渠正在放水,水势盛大,风吹四野,树影婆娑,漫步其间,心旷神怡。在古渠边行走多了,就收不住脚步,似乎形成了一种惯性,抑或是前方有某种吸引力。弯弯曲曲的小路,如丝带般系着村舍和田野。古渠流过的田野,有《诗经》的味道、有唐诗宋词的味道、有明清小品的味道。渠是韦桥的魂,有这个魂在,韦桥的花草、树木和田园才有了长久的生命和情感,才有了别样的美丽和魅力。走累了就在渠边坐一坐,坐在一棵树下,坐在一层厚厚的阴凉里,什么也不做。静下心来,看渠水潺潺,看鸟飞过古渠,或者什么也不看。古渠边的老水车像一个退休的老人,蹴在堤坝上一言不发。几枝野薄荷长在古渠边。野薄荷可以泡水,当茶喝,也可以制作薄荷馍。一个小丫头顺手摘枝野薄荷插在鬓边,变成一支俊秀的薄荷。薄荷一点也不薄,温润的爱很宽厚,即使只是一片叶子,也有万顷的清香。倏尔,从百年古柳飞出一群燕子,仿佛书页里抖落的字符,韦桥的天空变得热闹而灵动起来。燕子们的梦想其实很小,一根纤细的枝条就能安放小小的翅膀。一道屋檐或者一个麦垛,就能让它们的梦不被淋湿。黄昏时分,古柳、亭子、唐正闸,还有民居,像是有人用画笔加深了色彩。晚霞温柔地洒下来,庄稼的每一片叶子都闪闪发亮。燕子归巢,狗儿回家,只有庄稼沐浴在流光溢彩的金色渠水里,依然在享受渠水的滋润。走过窄窄的三尺巷,房子一间挨着一间,沉默得像村头南墙根闲坐的老人,黄河石堆砌的矮墙,满是沧桑。风里夹带着沙枣花扑鼻的香气,还有麦子收割以后,空气里熟稔的焦煳气息,就像灶头上被猛火烧过头的米饭溢出的香味儿。谁家的门响了一下,门外不时传来叫卖叶盛麒麟瓜的声音,悠长而邈远。落日仿佛一个橘色圆桶,竭力想从古渠里打捞出来一点东西。吃过晚饭,陪朋友在古渠边散步。朋友说,在古渠边看到一些身着古装的人在劳作,有人在弯腰收割,有人牵着牛在走。我以为是他最近看穿越剧闹的,走近细看,原来是一组组雕塑。我笑着说:“这是文艺韦桥的一部分。”朋友也笑道:“在这里散步,时光仿佛回到两千年之前。”夜的幕布落下,淌水的人依然守在渠口,他猛地吸一口烟,像是烟火把水面烫了一个窟窿,蓝幽幽的。星星点灯,人间灯火隐退,万物沉寂。不过,细细地听,似乎有许多神秘的声音。生长的仍在生长,古老的愈发古老。
天空渐渐高远,几片黄叶从古渠旁高大的白杨树上打着旋儿,飘落到平静的水面上。阳光和煦,蓝天上轻白的云絮,像是用水洗过。秋天已经来到韦桥。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一茎芦苇从古渠里探出头来,这《诗经》的宠儿,在风中呈现优雅的姿态。古渠紧贴着村庄,平静的渠水如练。风吹过来,水波粼粼,两岸也随着波纹荡漾开去。几棵古柳树痴守着古渠,任风像女儿一般侍弄着自己的长发。在古渠边闲走,如同在一幅色彩浓重的油画里穿行。古渠边的梨树、枣树、苹果树果实累累,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气息,一些熟透的果子落在古渠中,浮浮沉沉。不知不觉中,大自然已走向成熟和丰盈。古渠的水流,少了夏日的喧嚣,呈现出秋的沉稳,静静地流向远方。远方,如诗,如画。
冬日,黄昏,微风。余晖如水,缓缓流淌。远处的贺兰山巍巍屹立,半山微红,半山苍茫。夜半落雪,九渠似乎一夜之间披上白色鳞甲,秦渠、汉渠,还有别的渠都白了,渠边那棵夏日里十分葳蕤的大柳树也白了。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落满了厚厚的雪,几天不见消融。冰封大地,伴雪而眠,施施然不知时序。来自摄影家协会的一个老师正在用无人机航拍,九渠像九条白色的巨龙在原野上飞驰。看韦桥是得有一定的高度,地理的高度、历史的高度、文化的高度。千百年来,九渠在广袤的朔方大地上奔流,才造就了无比璀璨的塞上农耕文明。
每年都会有许多文艺家来到韦桥,他们铺开画板坐在古渠边,像一棵树似的安静。一座桥、一丛花、一幢房子,各得其所地安放进一张张宣纸中。韦桥是黄河的女儿,淡妆浓抹总相宜。一个摄影师一边看他们作画,一边用相机把他们的人和画框进一幅更大的画面之中。
直到写这篇《九渠流韵》的时候,我才幡然悟道,为何第一次到韦桥,那桥、那柳,甚至那古闸都有一种熟稔的感觉,原来韦桥集纳了龙门桥的雅致、征西道上左公柳的豪迈、叶盛正闸的鬼斧神工,而这些风物一直都在我的生活里。
九渠流韵,源远流长。在九渠的上游,一条大河向北流动。她带领所有的渠,秦渠、汉渠、汉延渠、唐徕渠……就像带着她的孩子,日日夜夜向雨水稀缺的干旱之地匆匆赶去。秦代开渠,汉代设坝;元朝铸铁牛,明朝凿石狮……千百年来,一代又一代的韦桥人为了追寻美好的生活,在九渠之首留下了许许多多不可磨灭的印记。
我一直认为艺术有着巨大的魅力,可以把一个位于犄角旮旯的偏僻之地,变成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地方。譬如,刀郎一首《罗刹海市》带火淄博的蒲松龄故居和聊斋园;几张挂在北京地铁的摄影作品让焦作云台山成为旅游热点;电视剧《山海情》让中卫的66号公路成为网红打卡地……因为钟情于韦桥,且一直觉得可以用文艺的力量帮助乡村振兴,文联刻意在这里挂牌成立了青铜峡第一个村级文艺创作基地。
自打韦桥文创中心成立后,与韦桥就愈加亲近了,只要有时间,就会跟意气相投的文友来韦桥走一走,看一看,坐一坐。即便来了很多次,看了很多次,但每一次来到这里,依然会有不一样的感受。
汉延渠、唐徕渠千百年来流淌不息,始终以母性的温情拥抱着韦桥,不老的古渠,给了这个古老的村落青春的气息、绵绵的生机和无尽的活力。